20多年前的留學,更多的是公派留學,是一種不充分競爭下的、無奈的精英留學;而今天的留學,變成了全民留學、大眾留學,人們有選擇的自主留學
1979年,文革后的中國第一次派出50位年輕人去美國做訪問學者。他們首先統一去了位于華盛頓的中國駐美國大使館,到了那邊之后,他們開始給各個大學寫申請信。
然而,登陸美國的這一批留學生,還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跟美國的大學聯系;甚至對方回復的信件他們也看不懂——當時兩個分別來自上海生化所和北大的生物學老師,對分子生物學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。
25年之后的2004年,統計數據顯示,改革后中國各類出國留學人員的總數已近82萬,回國總數近20萬。有人評價說,這一代華人留學生和海歸學者對中國所做的最重要貢獻,一是打破了思想禁錮;二是改變了中國和中國人在國際上的形象;第三才是帶動了大陸科學技術的發展。
這一評價顯著有別于當年獲得“兩彈一星”功勛獎章的23人中,那21位早期的留學人員。
饒毅:感謝新政策
允許普通百姓自由出國留學開始于1985年。而今年剛從美國西北大學回國就任北大生命科學院院長的饒毅,有幸最早享受到了這一政策。他在自己辦公室為我們講述了他當年出國的故事,以及當時中國的“留學環境”:“上世紀70年代末期,《大眾電影》的封底出現了《灰姑娘》的畫面,輿論大嘩,認為這是黃色的;電影中第一次出現接吻,也被看成是不得了的事情;而文革中,如果你把學術論文寄給國外的學術期刊,就有可能被打成‘里通外國’。”
“出國留學”的思想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了。當鄧小平提出要送一部分人出去留學時,反對者依然不少;此后出國政策一步步放開,每一步都受到重重阻撓。
一開始是不允許自費出國的,只能是公派,后來開始允許有海外關系的那些學生出去。
饒毅在美國碰到過一個比他早幾年出去的女留學生,她是通過考試獲得公派出國機會的,可能是改革后第一個在斯坦福拿到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。她說,當她當年拿到出國通知時都不敢相信是真的,去問鄧子方(鄧小平的兒子,改革后最早公派出國的留學生之一):“我們真的能出國去留學了?”
饒毅1978~1983年在江西醫學院就讀大學,1983~1985年在上海第一醫學院讀研究生。“我父親在1982~1984年去過美國,對我了解申請程序有所幫助。”1984年,饒毅開始申請。“當時還需要海外背景,我有親戚在美國,所以是有審批條件的。現在,只要拿到了美國方面的獎學金,去公安局辦護照是很容易的事情。但那時還不行,還要去很多地方申請,需要從自己單位開始層層審批,走一系列很困難的程序。當我拿到美國方面的通知時,政策剛好下來:不需要審批了,允許自由地自費出國留學。”
當時饒毅他們這一批學生都很感激政府:沒有這一政策改變,很多人將完全是另一種命運。不過新政策下來之后,一般學生再開始申請,大多數要到1986年才能出去。“1985年享受到不通過審批就辦理出國手續的學生顯然很少,應該也就是幾個人吧,我成為這批留學生中的一位。”
精英層的自覺
出國前,饒毅閱讀了大量文獻——那個年代,30~50歲的人大多數英文不好,他們讀文獻是比較困難的。“但我的導師張安中教授英文很好,她是著名藥理學家張昌紹教授的長女。她有一個女兒大家都熟悉,就是著名電影演員陳沖,當時可就是一個大明星。”饒毅說,導師給了他很好的幫助。
饒毅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同寢朋友魯白(現在也是著名的生物學家),他們兩個人在學生里面辦起了一個文獻閱讀會,饒毅把分子生物學的知識用在神經生物學,介紹給大家;而魯白是研究記憶問題的,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新興學術方向,大家取長補短,相互交流。
在大量閱讀文獻的基礎上,饒毅選擇了分子神經生物學這個方向,因為他很清楚地認識到了其未來的前景;并且,他也很明確,必須出國深造。“那時,對于自然科學的這些領域,要取得成就是必須出國去留學的,國內外差距太大了。”
申請進入正式程序,饒毅開始找人給自己寫推薦信。“那時有一批美國科學院院士來中國訪問,其中有一個,是斯坦福大學做藥理研究的教授A. Goldstein,是我的導師接待的。我就問他,你可不可以幫我寫推薦信,他答應了。另一個,也是美國科學院院士,圣迭哥加州大學神經生物學家T. Bullock教授,則是來訪時我自己去找他的,他也答應了給我寫推薦信。最后一個給我寫推薦信的是馮德培先生,當時是中國科學院副院長,同時是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。他是一個崖岸高峻的人,做學問做得很好。我不敢直接去找他,我的老師張安中把我推薦給馮德培先生認識,他后來也答應了給我寫推薦信。”
饒毅自己都為此感到驕傲:能夠找到三個美國科學院院士寫推薦信的留學生,到現在估計也不多見,或許已經成為一個紀錄。
1985年,饒毅被哈佛大學、舊金山加州大學、圣迭哥加州大學、愛因斯坦醫學院等四所學校同時錄取為研究生。饒毅最終選擇了舊金山加州大學。“現在的學生,在選擇學校的時候,只是去網站上看一下排名,就做決定,這是不可取的,必須充分了解你自己所在專業的情況。比如耶魯,排名很靠前,但它主要是社會人文學科強,理工科要弱很多。”
徐小平:出國理由的困惑
盡管沒有像饒毅一樣成為全球生物學界知名的科學家,但現在新東方任職副校長的徐小平,在中國大眾中的知名度或許并不比饒毅差。
“我是1987年的最后一天出國的。1983年,我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,當時已經有了出國留學的意識。中央音樂學院有很多公派留學生,我們其實也想去,于是開始跟一些朋友商量要不要出國。”
徐小平說,當時他們對國內的工作和發展還充滿理想和激情,期待著“未來的召喚”。“我們討論的是:出國會不會損失我們將來為社會做貢獻的機會,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更多考慮自己的創業機會。”而那時,學生畢業后可以選擇的道路顯然沒有現在這么多,“當時北外有一個同學,畢業的時候發問:到底是要做部長還是做教授?似乎可以選擇的路除了從政就是做教育。”
徐小平畢業后在北大團委工作,當時有一個同事,托福考了630分,能夠被派去哈佛法學院留學,而最后他決定不出去。“現在,他成了標準意義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。我要說的是,25年前,我們有著雄偉的社會理想,在這個理想面前,出國只是手段,而不是目的。”
到了2002年,已經回國在新東方工作了七八年的徐小平,提出了“反對盲目留學、提倡有目的的留學,要為了回國而出國”的口號,他認為,這跟他的個人經歷有關,跟他當年的心跡是一致的。
徐小平說,上世紀80年代早期,他們的出國熱情被社會激情所掩蓋,到了80年代中期,出國熱情依然不夠強。“那時我們完全處于蒙昧狀態,出國為了什么?我依然沒想清楚,不知道出國能夠帶來什么。這時有一個朋友——現在也是杰出的學者——跟我說,出去吧,出去可以解決‘八大件’(冰箱、電視、洗衣機等八種家用電器)的問題。作為北大的一個學者,他當時對出國還有著一種道德上的不安,而從家庭責任方面找到了一種心理平衡。”
“留學重組了我的精神”
徐小平說,他出國之前去換錢,那時國家只能允許一個人換100美元。在換錢的地方,他看到一個美國人,手里拿著1萬元人民幣的外匯券——相當于1.5萬元人民幣。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,當時就在想,我要是回北大,每個月最多只能掙到100元,要掙這么多錢,需要150個月,也就是12年!這讓我對自己本人、以及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產生了強烈的懷疑:一直說我們優越,至少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優越。”
徐小平帶著迷茫和痛苦出國,甚至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。
10多個小時以后他到了美國,他的一個朋友帶他走進一個超市。“超市里面,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水果和奶酪。奶酪有幾十桶上百桶,各種乳制品琳瑯滿目;而來自于全世界的水果這里都有。1987年的中國正處在一個搶購潮,我出國前在上海第一百貨,只買到一個20元的收音機。坦白地說,當時我并沒有崩潰,我在想,我們美好的制度是一個貨架,這個貨架上還需要放上東西。”
而走進書店,徐小平看到了各種國內禁止的雜志和書籍。“但我并沒有從中看到什么不好:偉大的思想看來可以跟卑微的人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。”
對徐小平觸動最大的還是另一幕場景。
1987年10月,美國經歷了黑色星期一,股票市場暴跌,國內對此紛紛做了報道。“我在年底最后一天的半夜到了俄亥俄州的一個小鎮,圣誕節的燈景還沒散去,每家每戶的門前,景色就跟童話世界一模一樣。我沒有在這里看到悲傷和崩潰,相反,我從小到大夢想中的童話世界就在眼前。這一切與中國只隔了10多個小時的飛機旅程,在這一差距面前,一個30多歲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思想進行了重新組合,就如同山呼海嘯一樣地劇烈,也奠定了我一生追求的精神基礎。”
徐小平說,他學的專業是音樂,但對他來說,最重要的收獲不在于本專業,而是對西方社會大文化的了解和理解,包括語言、生活方式、風俗習慣、價值觀念等等有了深刻的了解。
|